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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二百二十二斬·針鋒相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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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二百二十二斬·針鋒相對

廳內四人對坐,柳眉煎茶。

萬盛見桌上放的那冊書,眼神微微閃動,卻並未說什麽。

因害得他摔跤,胥姜心頭愧疚,便親自奉了一盞茶賠罪,這看在萬盛心頭卻是另一種意味。

他接過茶喝了一口,端詳起溪芷的臉色,見比早晨見著略有好轉,心頭略安,隨後對胥姜說道:“你來充州這麽久,一直照料夫人,都沒出去走走看看。等過了這兩日天氣放晴,我讓阿渺帶你們去掃霞山莊小住,那裏清凈,景致又好,適合休養散心。”

胥姜讚道:“掃霞,好名字。”

萬清渺接道:“原本叫萬家莊,還是母親改的,因為在山上又臨江,朝霞夕霧都在腳下,便取了這個名字。”

“看來不光是名字好,地方也好。”胥姜本計劃帶母親出去走走,眼下萬盛這提議正合了她的心,她朝萬盛一拱手,笑道:“來充州一遭,不看看這般景致,豈非憾事?既然萬老爺相邀,那晚輩就不推辭了。”

萬清渺咳嗽了一聲。

萬盛也擡頭看她。

她僵了僵,改口道:“多謝萬叔。”

溪芷在桌下捏了捏胥姜的手,胥姜回頭朝她一笑。

萬清渺高興道:“我過會兒就去打點安排。”

萬盛看向溪芷,輕道:“等你們回來就是中秋了,今年中秋家中不能擺宴,屆時就咱們自家人聚聚,慶賀團圓。”

慶賀她與女兒團圓,慶賀她與折雲團圓,也慶賀她與自己和阿渺團圓。

溪芷看著桌上的書,微微一嘆,隨後對萬盛點頭應道:“好。”

萬盛溫和一笑。

“就咱們一家人挺好。”萬清渺感嘆,“往年親戚紮堆,過個節要鬧騰大半個月,面上看著熱鬧,卻並不覺得喜氣。”

他面露期待地看著溪芷和胥姜,“可今年不同了,今年有阿姐,還有母親,咱們可以真正的過一個團圓節。”

中秋啊。

胥姜想起這些年的中秋,她多是一個人守著一輪孤月,看千家萬戶和樂融融,偶與路上結識的異鄉客搭夥吃喝一頓,又寥落散開。

正經過節少有,就像萬清渺所說,今年有所不同,她尋回了母親。

只是心頭仍有遺憾,也不知那人那月歸來與否,不知槐柳巷和樓宅今年的中秋要如何過,而那京城又是怎樣一番盛景。

她看著眼前一家人,想著京城那群親友,不禁嘆道:可見世間事,總是難兩全,得了這頭,便顧不得那頭了。

“阿姐,發什麽楞。”萬清渺舉起茶盞,朝眾人邀道:“這是件喜事,來,我們以茶代酒,賀一賀。”

胥姜回神,舉盞看向溪芷。溪芷擡手與她相碰,眼裏浸出一抹水色,隨後又轉向萬盛。萬盛單手扣盞,小心翼翼地同她相依。萬清渺熱熱鬧鬧地湊過來,將眾人擠作一團。

秋露味本清淡,續了幾盞後,便只聞香,不得味了。

萬盛見溪芷神色倦怠,便歇了茶,對萬清渺吩咐道:“阿渺,送你母親回屋歇息吧,我和……”他卡了半晌,始終叫不出口,便幹巴巴地說道:“我和你阿姐再說會兒話。”

萬清渺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轉,應道:“好。”

溪芷一困倦,反應就有些遲鈍,胥姜扶起她,在她耳旁輕聲道:“母親,你先回去,我將這兒收拾好後就來陪你。”

溪芷點了點頭,“好。”

胥姜隨後又對柳眉說道:“眉姐,麻煩你陪母親回房。”

柳眉看了一眼萬盛,點頭起身,隨萬清渺一起將溪芷扶出畫楓廳,順道將丫頭們一起招走了。

廳內只剩下胥姜和萬盛兩人。

兩人靜默半晌,胥姜先開口問道:“不知萬老爺有何教誨?”

萬盛收回落在《文脈溯源》上的目光,淡淡道:“想單獨謝你這些日子對夫人的照顧。”

胥姜盯著盞內殘茶說道:“為人子女,照顧母親是應盡之責,無需您言謝。”

“我沒有別的意思。”萬盛臉上露出倦色,“我是真心實意感激你,感激你的出現,阻止了我一錯再錯。”

胥姜軟了語氣,“迷途知返,尚未晚矣,好在一切尚有挽回的餘地,您也無需再自煎心腸。”

萬盛看著她,想著自己那傻兒子,心頭不禁發酸,他比不過胥淵的才華,他的傻兒子也學不來他女兒的慧潔通透。

這或許便是天地造化。

“我一直以來很羨慕你父親,甚至是嫉妒,可有時候又不得不佩服他。”

萬盛拿起那本《文脈溯源》來翻看,卻只看完序章便合上了,哪怕那人已去,可留下的文章、孩子,卻皆令他難以抑制嫉妒與畏懼。

他雖也讀書識字,卻天分平平,不止天分平平,連性子也跟那河流中被抹去棱角的石頭,圓滑曲順,平庸凡俗。

可胥淵不同,他天生耀眼,讓人一見便自慚形穢,所以最初見到他,便知道溪芷為何鐘情於他,也從未妄想從他手中搶走溪芷。

可世間英才不僅會招來人妒,更招來天妒,上天給了他一身才華,一身傲骨,將他塑成一個驚才絕艷之人,卻又嫉恨其鋒芒,賜給他悲慘的命運。

他卑劣地竊喜,卑鄙地謀奪,結果雖得到一個名分,卻越發畏縮,越發見不得光。可胥淵連失去都那麽熱烈,連死都那般璀璨。

他永遠都比不上他。

所以當胥姜出現之時,他才會那麽恐懼,卻又不敢阻攔她見溪芷——因為有其父必有其女。

過後胥姜所做之事,證明他猜想得不錯,若他阻攔,這個孩子定然會為之不顧一切。

“我師父那樣的人,合該被羨慕和嫉妒,也當得起佩服。”胥姜語氣平和淡然,沒有炫耀,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,“不說您,便是京中折服於他才華的也大有人在。”

胥姜拿起那套書說道:“可這並不表明,被他光芒所掩蓋之人便一文不值,不過是世道各有偏好,人各有所長而已。您又何必緊盯著他?事事與他比較?”

“何況,他已離去這麽多年了。”這些年,為胥淵所困之人不僅僅是溪芷,還有萬盛。“這麽多年,您拿他當借口、當擋箭牌來欺騙母親、欺騙自己,差點逼死她和你自己,難道還不夠嗎?”

胥姜的話猶如一根針,挑破心頭毒瘡,讓他痛苦難當的同時,卻又覺得痛快,只因他除了羨慕嫉妒,還有深深的愧疚。

無論對胥淵還是溪芷。

胥姜作為他們的女兒,她的指責除了讓他難受,更讓他感覺有贖罪的解脫和輕松。

“不要再給他平添罪孽了。”胥姜既憤怒又憐憫,“往事已如煙,母親已然接受,您又何必再糾纏不放,負累自己,也拖累他人?”

“你說得對。”萬盛楞神良久,“是我作繭自縛,累人累己。”

胥姜再壓不住心頭怒氣,語氣也沒了恭敬,“有時候我真懷疑,你對母親是真心還是假意。”

這話太重,也挑起了萬盛的火氣,“你什麽意思?”

胥姜直直盯著他,“是,我感激你當年救她於水火,也理解你出於私心攜恩求報,可你不該在得到之後,不珍惜她,尊重她,甚至是輕視她。”

萬盛反駁,“我沒有!”

“沒有?你若珍惜她,就不會放縱她沈溺於虛幻,你若尊重她,也不會將她鎖在深院隔絕於外世,你若認可她就不會把她當易碎的花瓶,而相信她能扛過這些風雨。”胥姜言辭犀利,甚至是帶著一絲怨憤,“你有將她當成一個人麽?”

“我……”萬盛臉色慘白,胥姜的話猶如斧頭劈開他的頭顱,將他震得頭眼發花。

“你欽慕於她的鮮活熱烈,卻恐懼她的鮮活熱烈,你妄圖占擁有它們,卻又怕擁有它們,你以為只要抹掉它們,她就與你相配了。”胥姜譏諷道:“可真當如此,你卻又不滿足了,所以才頂著我師父的名頭,懦弱又卑怯地占有。”

“就這般,你還敢說你是真心?”胥姜輕蔑道:“別侮辱‘真心’二字。”

萬盛猛地起身,卻不料空蕩的袖擺帶翻了茶盞,落了一地驚惶。

胥姜也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,發熱的頭腦霎時冷靜下來,她在心底給了自己兩個嘴巴,暗罵自己又控制不住這犟脾氣。

她深深吐出兩口氣,上前扶道:“是我放肆了,您沒事吧。”

萬盛狼狽地推開她,胸口劇烈起伏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守在外頭的小廝聽到動靜,探頭進來看了一眼,萬盛遞過去一個冷冷的眼神,他趕緊縮了回去,不敢再窺探。

外頭雨越下越大,廳裏卻越來越靜,無意間萬盛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案桌上,隨即定住。

胥姜跟隨他的目光瞧去,清了清嗓子,有些尷尬道:“那什麽……這是母親畫的。”

萬盛不由自主地走到那幅畫面前,盯著那畫呆看了許久,畫上是廳外秋景,顏色是她一貫喜歡的張揚艷麗,他逐寸找尋,卻並未在畫中看到那抹身影。

他雙眼驟然模糊,伸手去碰那火紅的楓樹,指尖卻沾上濕紅——那是未幹的顏料。

胥姜見他流淚,心頭暗道罪過,按說畢竟算長輩,自己方才那般咄咄逼人,是有些不妥。

“萬叔,對不住,我這人性子一上來便不管不顧的……”

“你說得對。”他截過她的話,“是我自私、懦弱,才誤了她這麽多年。”

“您也護了她這麽多年,往日恩怨對錯,如今已難以分清,不如就此放下吧,好好過往後的日子。”胥姜想了想,委婉道:“您要學著信任母親,一如她信任您。”

萬盛微怔,“她信任我嗎?”

“若不信任您,又怎會……”胥姜本想說,若不是溪芷信任他,又怎會被欺瞞這麽多年?可見他當下這番模樣,胥姜不敢再刺激他,撿了溫和的話說道:“若不信任您,她也不會至今才清醒。”

見他有所觸動,她補道:“若不是存了與您好好過日子的心,也不會有貞吉。”

若萬盛磊落些、自勵些,他與溪芷或許早已是另外一番模樣,又怎會耽誤至今?

想到兒子,萬盛心中劃過一絲暖流。

胥姜繼續道:“有時候您該同貞吉學學,他看似魯直,實則拎得清。知道對於他、對於您、對於母親來說,最重要的是什麽,所以才會處處讓著我。”

萬清渺對胥姜的包容,除了出於秉性純良外,更多的是對自己母親的擔憂和敬愛。

他赤誠坦率,雙目無塵,所以能看穿迷霧下的真實,從而抓住最重要的東西。

胥姜在心頭不大尊敬地想:萬盛這麽個愁腸百結,膽怯自卑的人,能生出這麽個兒子,難說不是物極必反。

萬盛將視線從畫上挪到胥姜身上,胥姜被他看得心虛,卻聽他裂著嗓子吐出三個字:“多謝你。”

胥姜憋了憋,最後別扭道:“不用謝,我同貞吉一樣,也只是為母親。”

否則何必同他費這麽多口舌?她所做的一切,不過是想母親餘生無憂,而自己也能安心回京,不再打攪他們過安穩日子。

她隨後又拱手賠禮道:“方才言語有所冒犯,還望您別吃心,也別跟我一般見識。”

說不吃心是假,真話總是刺耳刺心,可他怨不了她,他搖頭嘆道:“無妨,你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胥姜絞著衣絳轉開話頭,問道:“您留下我只為了聽我罵……呃,同我說這些?”

萬盛只裝作沒聽見她差點說溜嘴,臉色逐漸恢覆正常,“我是有事想同你商量。”

他和她之間能商量的,唯有溪芷的事。

胥姜正色,挺直了脊背,“您說。”

萬盛沈吟片刻,說道:“你想和你母親相認嗎?”

胥姜一楞。

“我是說真正的相認,讓你們恢覆名籍可查的母女關系。”

胥姜回神,問道:“您願意?”

萬盛道:“只要她歡喜……”

胥姜打斷道:“您想過這麽做的後果嗎?”

若溪芷認下她,那便等同於告知所有人,溪芷未婚產女,此事傳揚開來,對溪芷和萬家絕非好事。

何況萬家還在孝期。

萬盛知道她的意思,“不過是遭幾句閑言碎語,萬家還受得住。”

胥姜沈默片刻後直視他,搖頭道:“但我不願。”

這下換萬盛楞住,“為什麽?你不遠千裏來充州,不就是找到她,認回她?”

“我已經找到她,也已經認回她,只要她知我,我知她就足夠了。無需再添煩擾事,更沒必要為此而給萬家帶來麻煩。”她在京城所經歷的事教會她‘藏’,許多禍事都是出頭冒進惹出來的,比如被馮杪砸頭,又比如書肆被針對。

萬家作為充州富戶,難免有眼紅之人,何況這些日子她也隱約摸出,萬家幾房兄弟之前的關系並不十分融洽,難說不會借此事發難。

胥家、溪家的事已經讓她和母親吃夠了教訓,沒必要再為這麽一個虛名而再生波瀾。

“萬叔,我已經過了需要這個身份庇護的時候了,而母親也不需要因此來證明什麽,您不用想著補償,還是那句話,往事已矣……放下吧。”

萬盛忽然覺得自己最初的擔憂和恐懼變得十分可笑,他擔心胥姜搶走溪芷,可胥姜想的唯有成全。

他抹了把臉,沈沈點頭,“好,那便依你。”

胥姜松了口氣,開始收拾書冊畫卷。

萬盛卻道:“都放在這裏吧。”

她驚愕地望著他。

萬盛如釋重負道:“我總得學會接受和面對。”

總不能叫一個小輩看低了去。

“好。”胥姜將箱子裏的書都搬了出來,分整到一旁的書架上,“如此取看也方便了。”

兩人相視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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